卷四 规谏太子
贞观五年，李百药为太子右庶子，时太子承乾颇留意典坟，然闲宴之后，嬉戏过度。
贞观五年，李百药为太子右庶子。当时太子承乾对三坟五典这些古代典籍颇为留心，可是闲饮宴乐之后，游乐嬉戏稍微过分。
百药作《赞道赋》以讽焉，其词曰：
于是李百药作《赞道赋》来进行讽谏规劝，里面写道：
下臣侧闻先圣之格言，尝览载籍之遗则，伊天地之玄造，洎皇王之建国，曰人纪与人纲，资立言与立德。
我听说过古代圣贤遗留下来的格言，也曾经看过记载在典籍上的遗训。自从开天辟地以来，直到帝王建国立邦，都是依靠君主的德性言行，建立和巩固社会的纲纪。
履之则率性成道，违之则罔念作忒。
按照法则办事就能依附本性成就大道，违背了它就会思想混乱，作恶酿祸。
望兴废如从钧，视吉凶如纠餧。
看待历史的兴亡如同自然的天工造化，观察人事的吉凶如同绳索的缠绕纠结。
至乃受图膺箓，握镜君临。
现在我们大唐帝国承受天命，应运而生，秉承清明之道，君临天下。
因万物之思化，以百姓而为心。
应根据事物变化的规律，把老百姓放在自己心中。
体大仪之潜运，阅往古于来今。
体会天下暗藏的变化规律，细细地研读古往今来的历史。
尽为善于乙夜，惜勤劳于寸阴。
尽量为天下多做好事，珍惜分分秒秒的光阴。
故能释层冰于瀚海，变寒谷于蹛林。
这样才能融化浩瀚海洋中的坚冰，将阴冷的山谷变成祭祀的秋林。
总人灵以胥悦，极穹壤而怀音。
让生灵万民欢悦，让天地都沐浴您的恩宠。
赫矣圣唐，大哉灵命；时维大始，运钟上圣。
我盛唐赫赫天威，上承天命；开创帝业，遇到圣明的贤人。
天纵皇储，固本居正；机悟宏远，神姿凝映。
天派遣你作为皇位的继承人，巩固国家的根本，居于正位；心地聪颖，光彩照人。
顾三善而必弘。祗四德而为行。每趋庭而闻礼，常问寝而资敬。
凡三善之事必予光大，用四德来规范自己的行为，常拜谒父王听取教训，奉孝君父问安致敬。
奉圣训以周旋，诞天文之明命。迈观乔而望梓，即元龟与明镜。
按照圣训待人接物，发扬光大上天之命，勤勉励行父子之道，以此作为元龟、明镜。
自大道云革，礼教斯起，以正君臣，以笃父子。
自从大道消失以后，礼就兴起来了，这使君臣各得其所，使父与子之间的感情更加笃厚。
君臣之礼，父子之亲，尽情义以兼极，谅弘道之在人。
君臣之间的礼义，父子之间的亲情，达到情义兼至，都在于人为。
岂夏启与周诵，亦丹朱与商均。
怎能说夏启、周诵与丹朱、商均是一样的呢？
既雕且琢，温故知新。
你要通过反复不停地琢磨来温习旧的知识，让心灵受到启发而获得的新的知识。
惟忠与敬，曰孝与仁。则可以下光四海，上烛三辰。
忠、敬、孝、仁，用它来治理国家，就可以使国家安定与兴盛。
昔三王之教子，兼四时以齿学；将交发于中外，乃先之以礼乐。
过去三王教育子女，用四时之法按年来学习；将要让太子出宫就位，都是先用礼乐来教育他们。
乐以移风易俗，礼以安上化人。
乐用来改变风俗，礼用来安定统治、教化大众。
非有悦于钟鼓，将宣志以和神。
学习音乐并非是喜欢乐音，而是用它来表明志向，使心神安宁。
宁有怀于玉帛，将克己而庇身。
学习礼法难道是想要得到玉帛吗？只是为了用其来克制自己的贪欲而让自己得以保全。
生于深宫之中，处于群后之上，未深思于王业，不自珍于匕鬯。谓富贵之自然，恃崇高以矜尚，必恣骄狠，动愆礼让，轻师傅而慢礼仪，狎奸谄而纵淫放。
太子生长在宫廷之中，地位处于诸侯之上，如果不认真思考帝王的基业得之不易，就不会去珍惜，认为富贵天定，自高自大，必然产生骄横，从而使行为违背礼节，产生像轻视师傅、怠慢礼仪、亲近奸佞谄媚之人而放纵乱等可耻行为。
前星之耀遽隐，少阳之道斯谅。虽天下之为家，蹈夷俭之非一。
如果这样，那么先王的光芒就会隐没，充满阳光的大道就会阴暗，即使天下表面仍是一家，但所处的安全、危险情况却不一样。
或以才而见升，或见谗而受黜。
有的人可能凭借才华得到任用，有的却可能因为诬陷而遭到贬谪。
足可以省厥休咎，观其得失。
这就完全可以从中看出吉凶祸福，悟出得失成败。
请粗略而陈之，觊披文而相质。
让我粗略地陈述一下过去的历史，让你从中得到公正的评断。
在宗周之积德，乃执契而膺期；赖昌、发而作贰，启七百之鸿基。
周代以德服人，于是能把握时机承受天命。依靠文王、武王开创了七百年的宏伟基业。
逮扶苏之副秦，非有亏于闻望，以长嫡之隆重，监偏师于亭障。
扶苏作为秦国的太子，并不是声名有什么贬损之处，而是自己作为嫡长子，却被派去监视守边之军。
始祸则金以寒离，厥妖则火不炎上；既树置之违道，见宗祀之遄丧。
祸患由此产生，太子被疏远，灾难降临，太子被杀害。由于册立君主违背了正道，秦朝基业很快就遭到灭亡。
伊汉氏之长世，固明两之递作。
汉代统治久远，实则是因为太子继起的缘故。
高惑戚而宠赵，以天下而为谑。
汉高祖被戚夫人迷惑而宠爱其子赵王，竟把国家大事视同玩笑。
惠结皓而因良，致羽翼于寥廓。
惠帝用张良的计策结交商山四皓，使得自己羽翼丰满得以翱翔九天之上。
景有惭于邓子，成从理之淫虐；终生患于强吴，由发怒于争博。
汉景帝正因为侍奉父皇比不上宠臣，造成了邓通的乱暴虐，从而终生以强大的吴国为患，由于博弈的争执错杀了吴太子。
彻居储两，时犹幼冲，防衰年之绝议，识亚夫之矜功，故能恢弘祖业，绍三代之遗风。
汉武帝刘彻为太子时，年纪尚幼，就能提防老年不听劝谏而被人非议，疏远了周亚夫。因此他能够巩固拓展国家疆土，使三代遗风更加明显。
据开博望，其名未融。
武帝为太子刘据设立博望苑广交宾客，名望尚未张显。
哀时命之奇舛，遇谗贼于江充，虽备兵以诛乱，竟背义而凶终。
可叹的是他的命运不济，遇到谗臣江充的诽谤，虽然诛杀了引起内乱的江充，但也因违背礼仪而遭到杀身之祸。
宣嗣好儒，大猷行阐，嗟被尤于德教，美发言于忠謇。
汉元帝喜爱儒术，大道得以昌明。感叹他因为施行道德教化而被指责，赞赏他所发表的意见忠诚正直。
始闻道于匡、韦，终获戾于恭、显。
起初任用匡衡、韦玄成为丞相，使他能够闻取治国正道，但他又因为任用弘恭、石显从而导致滥杀忠臣的错误行为。
太孙杂艺，虽异定陶，驰道不绝，抑惟小善。
汉元帝太子成帝的才艺虽然不及元帝庶子定陶，但仁义为重，身为太子时不敢在御道上奔跑，不失为一些小的优点。
犹见重于通人，当传芳于前典。
仍得到当时贤者的辅助，从而流芳史册。
中兴上嗣，明、章济济，俱达时政，咸通经礼，极至情于敬爱，惇友于于兄弟，是以固东海之遗堂，因西周之继体。
东汉的诸太子中，汉明帝、汉章帝端庄诚敬，都通晓政务和儒术，个个情感笃厚，兄弟和睦。因此能使东海王的遗业稳固，继承了西周的传位制度。
五官在魏，无闻德音。
魏文帝曹丕为魏世子时，没有听到他好的德行。
或受讥于妲己，且自悦于从禽。
不是因为喜爱美女而遭到别人指责，就是放纵于打猎游玩。
虽才高而学富，竟取累于荒淫。
虽然才能高、学问好，但却被自己的荒淫所牵连。
暨贻厥于明皇，构崇基于三世。
到魏明帝时，在御花园中建筑土山长达三年。
得秦帝之奢侈，亚汉武之才艺。
他有秦始皇那样的奢侈，却无汉武帝那样的才艺。
遂驱役于群臣，亦无救于凋弊。
于是驱使群臣负土筑山，导致国家衰落，百姓凋疲。
中抚宽爱，相表多奇。
晋武帝司马炎宽厚仁德，相貌奇伟。
重桃符而致惑，纳巨鹿之明规。竟能扫江表之氛秽，举要荒而见羁。
其父虽然当初因为重视其弟司马悠，因为立世子之事而产生疑惑，但又最终接受了大臣裴秀的规劝，立司马炎为世子。
惠处东朝，察其遗迹。
最后司马炎终于取代魏国平定东吴，一统天下。
在圣德其如初，实御床之可惜。
晋惠帝为太子时，观察他的言行，其品行还和原来一样的昏愚，继承帝位实在让人感到痛惜。
悼愍怀之云废，遇烈风之吹沙。
我伤悼晋惠王的长子愍怀被废掉太子之位，如同狂风吹沙般溃散无迹。
尽性灵之狎艺，亦自败于凶邪。
但是他却因此自暴自弃，将聪明才智全都用于嬉戏，面对奸谄谗狞而自毁前程。
安能奉其粢盛，承此邦家！
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够保其祖业，担当国家重任！
惟圣上之慈爱，训义方于至道。
当今圣上慈祥仁爱，用最好的道德准则来对殿下进行教诫。
同论政于汉幄，修致戒于京鄗。鄙《韩子》之所赐，重经术以为宝。
以前代的教训作为鉴戒。对晋元帝好用刑法，赐太子以《韩非子》表示鄙视，看重儒家的经世致用之术将它作为治国的法宝。
咨政理之美恶，亦文身之黼藻。庶有择于愚夫，惭乞言于遗老。
学习儒学，可以了解政事的得失，也可以提高自身的修养；因为知书达理而欣喜，可以用来识辨愚蠢的人；因为不知道典故而惭愧，需要去请教有学问的长者。
致庶绩于咸宁，先得人而为盛。
要让国家政通人和，最关键的是得人心、得人才。
帝尧以则哲垂谟，文王以多士兴咏。
尧帝懂得知人善任而成为世代的楷模，文王广揽贤才而为世人赞颂。
取之于正人，鉴之于灵镜。量其器能，审其检行。
从正人君子中选取人才，然后用慧眼来加以鉴别对照。正确地判断一个人的才能，检验其德行。
必宜度机而分职，不可违方以从政。
必须根据其人之实际情况来确定职位，不可以违背原则。
若其惑于听受，暗于知人，则有道者咸屈，无用者必伸。
如果被偏听迷惑，不能正确地了解人，那么有道行的人必然会受到压抑，没有才德的人必然能得到显贵。
谗谀竞进以求媚，玩好不召而自臻。
奸谗之人竞相去献媚讨好来寻求宠幸，玩乐之物不招自来。
直言正谏，以忠信而获罪；卖官鬻狱，以货贿而见亲。
正直忠谏的人，可能因为他的忠心而招致罪过；卖官徇私之人，可能因为贿赂而得以亲近。
于是亏我王度，斁我彝伦。
这就会使王道亏损，人伦败坏。
九鼎遇奸回而远逝，万姓望抚我而归仁。
国家遇到奸臣就要遭到灭亡，黎民百姓都希望得到安抚而愿意归顺仁义之人。
盖造化之至育，惟人灵之为贵。
天地生育的万种生灵，只有人最为宝贵。
狱讼不理，有生死之异涂，冤结不伸，乖阴阳之和气。
诉讼判断不合理，使人的生死适得其反；冤情得不到伸张，就会违背阴阳之气的调和。
士之通塞，属之以深文；命之修短，悬之于酷吏。
贤才是否被任用，交付于苛责的刑法；百姓生命的长短，全维系在酷吏的身上。
是故帝尧画像，陈恤隐之言；夏禹泣辜，尽哀矜之志。
所以尧帝画五刑图像的目的，正是为了表达对违法者的一种安抚；夏禹为哀怜犯人之心，在道路上哭泣是为了反省自身。
因取象于《大壮》，乃峻宇而雕墙。
根据《大壮》卦象的启发，于是建造楼宇亭台、雕梁画栋。
将瑶台以琼室，岂画栋以虹梁。
像桀那样做瑶台，像纣王那样做琼室，怎会是单单的雕梁画栋呢！
或凌云以遐观，或通天而纳凉。
魏文帝修建凌云台远望，汉武帝修建通天台纳凉。
极醉饱而刑人力，命痿蹶而受身殃。
穷奢极欲而使黎民遭受苦难，而最后必遭天怒人怨，性命遭殃。
是以言惜十家之产，汉帝以昭俭而垂裕；虽成百里之囿，周文以子来而克昌。
所以汉文帝听说造露台要耗费十家人的家产而罢手，他以俭约的美名促使了国家的富强；周文王虽然修建成了方圆百里的园苑，却因为老百姓的自愿帮助而更加强大。
彼嘉会而礼通，重旨酒之为德。
至于美好的宴会应用礼来加强往来，喜欢美酒也应注重酒德。
至忘归而受祉，在齐圣而温克。
酒酣忘返却能得福的境界，在于自身的聪明和自制。
若其酗以致昏，酖湎而成忒，痛殷受与灌夫，亦亡身而丧国。
如果沉溺于酒色，因酗酒而酿成错误，就会像殷纣与灌夫那样因酒妄为、国亡身死，令人感到痛惜。
是以伊尹以酣歌而作戒，周公以乱邦而贻则。
所以伊尹以酣歌为名作出训诫，周公因为酒能使国家混乱，而确立了行为的准则。
咨幽闲之令淑，实好逑于君子。
温婉贤淑的女子，实在是君子的美好伴侣。
辞玉辇而割爱，固班姬之所耻；脱簪饵而思愆，亦宣姜之为美。
坚决不愿与汉帝同车游览，这是班婕妤知道仅仅作为宠妾的耻辱；拔掉簪子思考皇上沉溺后宫的罪过，这也是宣姜的美德。
乃有祸晋之骊姬，丧周之褒姒。
但也有让晋国发生内乱的骊姬，让周幽王丧命的褒姒。
尽妖妍于图画，极凶悖于人理。
这些人极其妖艳，赛过美丽的图画，但行为却极其违背人的纲常伦理。
倾城倾国，思昭示于后王；丽质冶容，宜永鉴于前史。
面对倾城倾国的美貌，应想想这些给后王留下的启示，应该永远以前代的历史为鉴。
复有蒐狩之礼，弛射之场，不节之以正义，必自致于禽荒。
至于狩猎驰射，如果不用道义加以节制，必然导致沉迷于此。
匪外形之疲极，亦中心而发狂。
这样不但形体疲惫，而且内心也会放纵失常。
夫高深不惧，胥靡之徒；韝緤为娱，小竖之事。
高山深谷都不害怕，这是无知囚徒；以打猎作为人生的欢乐，这是庸俗之辈所为。
以宗社之崇重，持先王之名器，与鹰犬而并驱，凌艰险而逸辔。
自己身系宗庙社稷等崇高的事情，担负着先王传下来的治国重任，却与打猎的鹰犬并排奔跑，翻越危险之地策马飞奔。
马有衔橛之理，兽骇不存之地，犹有靦于获多，独无情而内愧？
而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，连野兽也会为没有生存之地而变得恐慌好斗，自己却不念及于此，反而贪得无厌，内心难道真的不感到惭愧吗？
以小臣之愚鄙，忝不赀之恩荣。
我见识短小浅陋，有愧于圣君如此隆恩。
擢无庸于草泽，齿陋质于簪缨。
皇上从草野之中把我这没才能的人提拔上来，鄙陋之躯竟然冠饰簪缨。
遇大道行而两仪泰，喜元良会而万国贞。
有幸遇到大道即行而国泰民安，欣喜与太子相会而使四海归正。
以监抚之多暇，每讲论而肃成。
我在做监抚的空闲时间，每每在书房讨论学问。
仰惟神之敏速，叹将圣之聪明。
为您如神的敏捷而仰慕，为您如圣的聪慧而赞叹。
自礼贤于秋实，足归道于春卿。
如果想要在道德方面礼贤下士，就要在礼仪方面归于道德。
芳年淑景，时和气清。
您正值美好年华，一切光阴都值得珍惜。
华殿邃兮帘帏静，灌木森兮风云轻，花飘香兮动笑日，娇莺啭兮相哀鸣。
宫殿深邃，帘帷清净；灌木苍盛，飞云轻绕；花香四溢，笑语盈盈；莺歌燕舞，互相和鸣。
以物华之繁靡，尚绝思于将迎。
面对生活的富贵奢华，您尚且无心留恋。
犹允蹈而不倦，极耽玩以研精。
仍然能做到恪守德行孜孜不倦，沉迷于学问而精于钻研。
命庸才以载笔，谢摛藻于天庭。
命不才的我执笔作文，在朝廷之上铺陈辞藻。
异洞箫之娱侍，殊飞盖之缘情。
这不同于文帝时王褒上的《洞箫赋》那样讨人欢心，也不同于曹植 飞盖相追随 的诗赋。
阙雅言以赞德，思报恩以轻生。
我不擅长用优美的言辞来赞美您高尚的德行，只是想着报答知遇之恩而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。
敢下拜而稽首，愿永树于风声。
请允许我下拜稽首，愿您英名永树。
奉皇灵之遐寿，冠振古之鸿名。
努力侍奉皇上，美名千古流传。
太宗见而遣使谓百药曰： 朕于皇太子处见卿所作赋，述古来储贰事以诫太子，甚是典要。
太宗看了这篇辞赋后，派遣使者对李百药说： 我在皇太子居住的地方看到了你所作的辞赋，叙述古往今来太子的事情来告诫太子，十分简明得当。
朕选卿以辅弼太子，正为此事，大称所委，但须善始令终耳。
我选用你来辅佐太子，正是为了这件事。你很称职，但你必须让自己有始有终。
因赐厩马一匹，彩物三百段。
于是赏赐百药骏马一匹，彩帛三百段。
贞观中，太子承乾数亏礼度，侈纵日甚，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撰《谏苑》二十卷讽之。
贞观年间，太子承乾屡次违反礼仪法度，一天比一天奢侈放纵。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撰写了《谏苑》共二十卷对他进行劝谏。
是时太子右庶子孔颖达每犯颜进谏。
当时太子右庶子孔颖达经常冒犯威严进行谏诤。
承乾乳母遂安夫人谓颖达曰： 太子长成，何宜屡得面折？
承乾的乳母遂安夫人对孔颖达说： 太子已长大成人，怎好屡次当面指责他？
对曰： 蒙国厚恩，死无所恨。
孔颖达回答： 我蒙受国家的厚恩，即使死也无怨恨。
谏诤愈切。
于是谏诤得更加激切。
承乾令撰《孝经义疏》，颖达又因文见意，愈广规谏之道。
承乾命孔颖达撰写《孝经义疏》，孔颖达又通过经文表达自己的意见，获得了更多的劝谏机会。
太宗并嘉纳之，二人各赐帛五百匹，黄金一斤，以励承乾之意。贞观十三年，太子右庶子张玄素以承乾颇以游畋废学，上书谏曰：
太宗对两人的做法都很称赏，赏赐这两位大臣帛各五百匹，黄金各一斤。贞观十三年，太子右庶子张玄素因为太子李承乾喜欢打猎，荒废了学业，于是上书进谏，他说：
臣闻皇天无亲，惟德是辅，苟违天道，人神同弃。
我听说老天不会偏私，只会辅佐有德之人。如果违背了天道，不管是人还是神都会遗弃他。
然古三驱之礼，非欲教杀，将为百姓除害，故汤罗一面，天下归仁。
古代打猎三驱的礼治，并不是要人杀生，只是为老百姓除害而已。所以商汤撤除捕捉野兽的四面网，只用一面网，如此仁义之举终于使百姓归心。
今苑内娱猎，虽名异游畋，若行之无恒，终亏雅度。
如今您在御苑之内打猎，虽然名义上不同于在野外游猎，但是如果放纵无度，终究有失体统。
且傅说曰： 学不师古，匪说攸闻。
所以商代贤相傅说说： 学习不遵循古训，这是闻所未闻的。
然则弘道在于学古，学古必资师训。
因此要弘扬道性必须学习古礼，学习古礼必须依靠老师教诲。
既奉恩诏，令孔颖达侍讲，望数存顾问，以补万一。
现在我既然奉旨教太子读书，让孔颖达讲授学问，是希望您能询问古代的事迹和学问，以弥补学问的不足。
仍博选有名行学士，兼朝夕侍奉。
另外再选一些博学多才之士，朝夕侍奉太子。
览圣人之遗教，察既往之行事，日知其所不足，月无忘其所能。
阅读圣人的遗训，知道历史变迁，发现国亡的原因，每天都能发现自己不足的地方，每月都能不忘记自己所学的东西。
此则尽善尽美，夏启、周诵焉足言哉！
这样就尽善尽美了，那么夏启、周诵这样的贤太子又何足称道呢！
夫为人上者，未有不求其善，但以性不胜情，耽惑成乱。
为人君主，没有谁不追求善美的，只是因为理智难以胜过感情，沉溺惶惑才造成了昏乱。
耽惑既甚，忠言尽塞，所以臣下苟顺，君道渐亏。
沉溺惶惑过于厉害，就会使忠言全部堵塞，从而使臣下苟且偷生、投其所好，损害为君之道。
古人有言： 勿以小恶而不去，小善而不为。
古人说： 不要因为是小的过失就不加以改正，也不要因为小优点就不愿去做。
故知祸福之来，皆起于渐。
应该知道，祸福都是渐渐产生的。
殿下地居储贰，当须广树嘉猷。
您身为皇储，应该树立自己美好的形象。
既有好畋之淫，何以主斯匕鬯？
既然有喜爱打猎的癖好，如何能专心主持国事呢？
慎终如始，犹恐渐衰，始尚不慎，终将安保！
谨慎从事，善始善终，尚且担心会逐渐衰退；何况一开始就不谨慎，最终又如何去保持呢！
承乾不纳。玄素又上书谏曰：
李承乾不接受张玄素的意见，于是他又呈上一篇奏疏：
臣闻称皇子入学而齿胄者，欲令太子知君臣、父子、尊卑、长幼之道。
我听说皇子入学按年龄长幼排序，这样是为了使太子知晓君臣、父子、尊卑、长幼之间的道理。
然君臣之义，父子之亲，尊卑之序，长幼之节，用之方寸之内，弘之四海之外者，皆因行以远闻，假言以光被。
然而君臣之间的礼义，父子之间的亲情，尊卑的等级，长幼的秩序，要从内心去奉行，使之广大于天下，都要依靠自身的行为使自身闻名久远，凭借言辞而使其广泛传播。
伏惟殿下，睿质已隆，尚须学文以饰其表。
殿下已经长大成人，且天资聪慧，但仍需要学习知识以提高自身修养。
窃见孔颖达、赵弘智等，非惟宿德鸿儒，亦兼达政要。
我认为孔颖达、赵弘智等人，不仅是当今鸿儒，具有很高的德行修养，而且他们通晓政治之道。
望令数得侍讲，开释物理，览古论今，增辉睿德。
希望您时常听他们授课，让他们讲授人情物理，谈古论今，以增加您的智能。
至如骑射畋游，酣歌妓玩，苟悦耳目，终秽心神。
至于骑马射击、音乐美女之类的逸乐，只会满足一时的耳目之娱，终将会扰乱心神。
渐染既久，必移情性。
如果过多沉溺其中，必将改变您的性情。
古人有言： 心为万事主，动而无节即乱。
古人说： 心是万事的主宰，如果心无节制地骚动，必然会产生祸乱。
恐殿下败德之源，在于此矣。
我是害怕这些逸乐会成为败坏殿下德性的根源啊！
承乾览书愈怒，谓玄素曰： 庶子患风狂耶？
李承乾看了奏书，更加愤怒，对张玄素说： 你是害了疯病吗？
十四年，太宗知玄素在东宫频有进谏，擢授银青光禄大夫，行太子左庶子。
贞观十四年，唐太宗得知张玄素在太子东宫频频进谏，于是授予他银青光禄大夫，兼任太子左庶子。
时承乾尝于宫中击鼓，声闻于外，玄素叩閤请见，极言切谏。
一次李承乾在宫中击鼓作乐，声音传至宫外，张玄素敲宫门求见太子，极力劝谏。
乃出宫内鼓对玄素毁之，遣户奴伺玄素早朝，阴以马檛击之，殆至于死。
太子气急败坏，把宫中的鼓拿出来，当着张玄素的面毁掉。他又派奴仆等张玄素上早朝的时候，暗中用马袭击他，差点将他置于死地。
是时承乾好营造亭观，穷极奢侈，费用日广。
那时李承乾喜好营造楼阁，穷奢极欲，耗资一天比一天增加。
玄素上书谏曰：
张玄素又上书进谏：
臣以愚蔽，窃位两宫，在臣有江海之润，于国无秋毫之益，是用必竭愚诚，思尽臣节者也。
我身性愚钝，却担当朝廷和东宫的要职，皇恩浩荡，而我却对国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。所以一定要尽职尽忠，想要尽到人臣的责任。
伏惟储君之寄，荷戴殊重，如其积德不弘，何以嗣守成业？
太子的使命，责任十分重大，如果积德不深厚，又怎么能担当守护祖宗基业的大任呢？
圣上以殿下亲则父子，事兼家国，所应用物不为节限。
圣上与您是父子之亲，您的言行于家于国关系重大，所以对您的日常用度没有限制。
恩旨未逾六旬，用物已过七万，骄奢之极，孰云过此？
圣上圣旨颁布不到六十天，而殿下的东宫之内的财物用度已超过七万，骄奢至极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
龙楼之下，惟聚工匠；望苑之内，不睹贤良。
太子宫殿下聚集无数工匠，内苑之中却不见贤才良臣半点踪影。
今言孝敬，则阙侍膳问竖之礼；语恭顺，则违君父慈训之方；求风声，则无学古好道之实；观举措，则有因缘诛戮之罪。
论孝敬，殿下有违晚辈向长辈问寒问暖的礼节；论恭顺，殿下则与慈父的训导背离；论名声，殿下没有学习古道的事实；论行为，殿下又凭借权势滥施刑罪。
宫臣正士，未尝在侧，群邪淫巧，昵近深宫。
正直的人没在身边，而哗众取宠的弄臣却不离左右。
爱好者皆游伎杂色，施与者并图画雕镂。
您喜欢的不外乎是声色犬马，所赏赐的都是图画雕刻。
在外瞻仰，已有此失；居中隐密，宁可胜计哉！
从表面看，殿下已有如此多的过失；何况朝中隐秘的大事，可能已经不可胜数了。
宣猷禁门，不异闤闠，朝入暮出，恶声渐远。
宣布法令的宫门无异于街市，形形色色的人时刻出入其中，坏名声已经传播得很广了。
右庶子赵弘智经明行修，当今善士，臣每请望数召进，与之谈论，庶广徽猷。
右庶子赵弘智精通经术，德行高尚，是当今贤才。我常常劝告殿下，希望经常召见他，与他谈论，以增进您的美德。
令旨反有猜嫌，谓臣妄相推引。
如今殿下却对他猜疑嫌弃，认为错用了人才。
从善如流，尚恐不逮；饰非拒谏，必是招损。
一个人从善如流，恐怕还来不及，如果掩饰过错，拒绝进谏，必然会招来损失。
古人云： 苦药利病，苦口利行。
古人说： 良药苦口利于病，忠言逆耳利于行。
伏愿居安思危，日慎一日。
希望殿下居安思危，千万谨慎啊。
书入，承乾大怒，遣刺客将加屠害，俄属宫废。
奏书送入东宫，李承乾看后大怒，想派刺客加害张玄素。
贞观十四年，太子詹事于志宁，以太子承乾广造宫室，奢侈过度，耽好声乐，上书谏曰：
不久李承乾被废黜。贞观十四年，太子詹事于志宁因太子李承乾大造宫室，奢侈无度，又沉溺于声色犬马，于是上书进谏：
臣闻克俭节用，实弘道之源；崇侈恣情，乃败德之本。
我听说克制节俭，是弘扬德性的根本；穷奢极致，是败坏品德的根源。
是以凌云概日，戎人于是致讥；峻宇雕墙，《夏书》以之作诫。
所以秦穆公夸耀自己豪华的宫殿，遭到西戎人的耻笑；高楼雕墙，《夏书》将其作为国家危亡的警戒。
昔赵盾匡晋，吕望师周，或劝之以节财，或谏之以厚敛。
过去赵盾匡扶晋灵公，姜太公辅佐周文王，或者劝告他们节约财物，或者建议他们免征重税。
莫不尽忠以佐国，竭诚以奉君，欲使茂实播于无穷，英声被乎物听。咸著简策，用为美谈。
无不尽忠竭力为国效劳、为君分忧，希望使功业流传无穷，英名广播；载入史册，成为千古美谈。
且今所居东宫，隋日营建，睹之者尚讥其侈，见之者犹叹甚华。
今天殿下居住的东宫，乃隋代所建，看到的人已经觉得奢侈非常，感叹其过于富丽堂皇了。
何容于此中更有修造，财帛日费，土木不停，穷斤斧之工，极磨砻之妙？
为什么还要再修宫室，天天浪费资财，大兴土木，极尽雕琢精妙之能事？而且如此多的工匠出入东宫，又没人监视。
且丁匠官奴入内，比者曾无复监。
这些人是犯法之人的兄弟，却可以自由出入于东宫禁地，他们身上携带有斧凿等器具。
监门本防非虑，宿卫以备不虞，直长既自不知，千牛又复不见。
守门值班的人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，然而这种情况负责守卫的直长和千牛这些官员都不知道也看不见。
爪牙在外，厮役在内，所司何以自安，臣下岂容无惧？
武官们在宫外，奴隶们在宫内，负责禁卫的部门怎么能够安心，又怎么不让我感到恐惧忧虑呢？
又郑、卫之乐，古谓淫声。
另外，郑国、卫国的音乐，自古以来就被称做是亡国的靡靡之音。
昔朝歌之乡，回车者墨翟；夹谷之会，挥剑者孔丘。
过去墨子经过商代的朝歌之地，由于地名不符合他的 非乐 思想，便回车转向；鲁定公与齐侯会于夹谷，孔子挥剑斩杀戏子，因为他们用乐舞侮惑诸侯。
先圣既以为非，通贤将以为失。
歌舞失去礼法，古代圣人认为是大逆不道的，通达的贤者也认为是过失。
顷闻宫内，屡有鼓声，大乐伎儿，入便不出。
而如今的东宫，时常传出寻欢作乐的鼓乐声，歌伎舞伎只见进不见出。
闻之者股栗，言之者心战。
听说这件事的人都双腿发抖，心惊胆战。
往年口敕，伏请重寻，圣旨殷勤，明诫恳切。
往年陛下对太子的教谕，请您重新温习。圣旨关注，殷勤有加。
在于殿下，不可不思；至于微臣，不得无惧。
这些对于殿下来说不可不深思，对于我来说也不能不感到害怕。
臣自驱驰宫阙，已积岁时，犬马尚解识恩，木石犹能知感，臣所有管见，敢不尽言。
我自从承蒙圣恩，为朝廷效劳已有多年。犬马尚且知道感恩，木石尚且能够感知情义；我所有的狭小见识，怎敢不去竭尽所能进言。
如鉴以丹诚，则臣有生路；若责其忤旨，则臣是罪人。
如果我能承蒙您的明察，看到我的忠诚，那么我就有了生路；如果您指责我违抗旨意，那么我就罪名难逃。
但悦意取容，臧孙方以疾；犯颜逆耳，《春秋》比之药石。
只是阿谀逢迎，鲁国大夫臧仲武将它比作疾病；冒犯尊严，逆耳忠言，《春秋》里面将它比作良药。
伏愿停工巧之作，罢久役之人，绝郑、卫之音，斥群小之辈。
希望殿下停止营造宫殿，释放那些久做劳役的人，不听郑卫之音，斥退卑鄙小人。
则三善允备，万国作贞矣。
这样，就会使事君、事父、事长这三种善行完备了，家国天下也将归于中正。
承乾览书不悦。
李承乾看过奏书很不高兴。
十五年，承乾以务农之时，召驾士等役，不许分番，人怀怨苦。又私引突厥群竖入宫。志宁上书谏曰：
贞观十五年，李承乾在百姓农忙之时，摊派杂役，不许他们轮流换班，臣民无不心怀怨恨，苦不堪言，后来他私自将突厥童仆带入宫中，于是于志宁上书进谏：
臣闻上天盖高，日月光其德；明君至圣，辅佐赞其功。
我听说苍天高远，日月显耀它的德行；君王圣明，臣下匡扶他的功业。
是以周诵升储，见匡毛、毕；汉盈居震，取资黄、绮。
所以周朝姬诵升为太子，有毛叔、郑毕公的鼎力辅佐；西汉的刘盈位居太子，得到夏黄公、绮里季等四位贤士的帮助。
姬旦抗法于伯禽，贾生陈事于文帝，咸殷勤于端士，皆恳切于正人。
周成王有过失，丞相周公旦就鞭打自己的儿子伯禽，以告诫成王；汉代贾谊多次上书文帝谈论国家大事，他们都是品德高尚的贤臣，真诚正直的人。
历代贤君，莫不丁宁于太子者，良以地膺上嗣，位处储君。
历代的君王无不再三叮嘱太子，因为太子身为王储，将要担当继承帝业的大任。
善则率土沾其恩，恶则海内罹其祸。
太子良善，那么老百姓都会感谢他的恩德；太子作恶，那么就会殃及万民。
近闻仆寺、司驭、驾士、兽医，始自春初，迄兹夏晚，常居内役，不放分番。
现在，我听说仆寺、司驭、驾士、兽医等人，从初春到夏末，长期居住在宫内服役，不让他们轮番值勤。
或家有尊亲，阙于温凊；或室有幼弱，绝于抚养。
他们中有的人家中双亲尚在，但是却因此得不到应有的侍奉；有的人家中有幼小的儿女，也因此得不到父亲的照顾抚育。
春既废其耕垦，夏又妨其播殖。
这样做既荒废了他们的春耕，又妨碍了他们的夏种。
事乖存育，恐致怨嗟。
这样做与抚养百姓之道相违背，久而久之恐怕遭到怨言。
倘闻天听，后悔何及？
如果民怨传到圣上耳中，只怕您悔之晚矣。
又突厥达哥支等，咸是人面兽心，岂得以礼义期，不可以仁信待。
另外，突厥达哥支等人，都是人面兽心，怎么能够用仁义诚信来期望和对待他们？
心则未识于忠孝，言则莫辩其是非，近之有损于英声，昵之无益于盛德。
他们的本心不知忠孝，言行不辨是非，接近他们会败坏您的英名，宠信他们也对增加您的盛德毫无益处。
引之入閤，人皆惊骇，岂臣庸识，独用不安？
现在把他们带入宫中，没有人不惊恐万分，岂止是我一个人的见识平庸，独自忧虑。
殿下必须上副至尊圣情，下允黎元本望，不可轻微恶而不避，无容略小善而不为。
殿下做事应该符合至尊的身份，与黎民百姓的愿望相符，勿以小恶而为之，勿以小善而不为。
理敦杜渐之方，须有防萌之术。
您理应遵守防微杜渐之道。斥退小人，任用忠良。
屏退不肖，狎近贤良。如此则善道日隆，德音自远。
如果能做到这样，那么美德就能日见昌盛，美名也会自然远扬。
承乾大怒，遣刺客张师政、纥干承基就舍杀之。
李承乾看后大怒，派刺客张师政、纥干承基到于志宁家刺杀他。
是时丁母忧，起复为詹事。
当时于志宁正在为母守丧，期限未到又被任命为太子詹事。
二人潜入其第，见志宁寝处苫庐，竟不忍而止。
两个刺客偷偷潜入于府，看见他睡着草苫、枕着土块为亡亲服丧，最终不忍心下手。
及承乾败，太宗知其事，深勉劳之。
等到后来李承乾劣迹败露，唐太宗得知于志宁的事迹，勉励慰劳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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